庄图南道,“啊?!”.林武峰在乡镇企业干活,加班加点干到晚上10点才解决了技术问题。太晚了,公交车早已停运,厂长派面包车把林武峰送回了家。林武峰又累又困,在车上断断续续打了几个盹,醒醒睡睡、睡睡醒醒得更累了,他迷迷糊糊地进家,发现室内空无一人,宋莹不在,林栋哲也不在。屋里的炉子也熄了,室内一片漆黑冰冷,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况,林武峰不由得一阵慌乱。
庄图南太喜欢同济的大学生活和学术氛围了。
校风严谨——校规严格禁止学生谈恋爱;行政管理严格,除了上课,各班各系每周五固定政治学习,各年级有不同的学工学农集体劳动。
校风严谨的同时,生活环境和学术氛围极其自由浪漫。
如果说高中拓宽了庄图南精神世界的维度,让他的思想和认知得以向外延伸,拓宽了他精神世界的维度,那么大学则同时拓宽了维度和深度。
校园文化中,诗歌和诗社首当其冲。
诗歌是当代文学创作的中流砥柱,高校诗歌创作又是新诗的中坚力量。几乎所有的学生桌上或床头都有着或多或少的诗集或摘抄本,学生们追逐着北岛、顾城、舒婷、杨炼等著名诗人的新作或名句,体会着诗句中对历史和现实的批判,对人性和情感的思考,对时代和民族的思索。
自1981年复旦率先经过审批,成立了国内高校首家校级诗社后,上海各高校紧随其后,纷纷成立了校级诗社。系院常举办赛诗会、创作比赛等;诗社自行出版了《诗耕地》、《太阳河》、《乐队离开城市》等众多名噪一时的校园诗集;各高校间还常有联谊活动,诗社们以“诗歌朗诵会”的形式在各校巡回登场。
除了诗歌外,其他人文学科的氛围也浓。
图书馆里除了教科书、杂志期刊,还有很多社会上很难接触到的哲学、历史等人文书籍,弗洛伊德的《性爱和文明》,叔本华的《生存空虚说》,卢梭的《忏悔录》…….
学校外文书店中有西方美术,西方哲学书籍,过期的原版《时代》英文周刊……
学校经常tຊ举行讲座,各领域的专家们向学生们介绍当前最新科技前沿的动态,探讨改革开放中涌现的思潮……
英文老师为了提高学生们的英文水平,上课时播放了很多英文歌曲和经典电影片段,在一个电影片段中,庄图南再一次听到了熟悉的、曾震撼他的曲调,《D大调波兰舞曲》。
书籍、讲座、辩论、沙龙,旧观点被反思、被批判,新思想层出不穷地产生,新思潮波涛汹涌地涌现。
新世界辽阔深远,却又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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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后不久的中秋诗会上,庄图南亲身感受到了大学诗歌创作的震撼。
同济大礼堂内外挤满了人,水泄不通。《上海文学》《萌芽》等杂志的编辑们、上海市众多文化界表演艺术家和学生们齐聚一堂,台上,学生诗人们慷慨激昂地针砭时弊,台下,狂热的掌声时不时地狂风暴雨般响起。
庄图南没抢到座位,只能挤站在礼堂走道的人群中,他身边的窗台上也爬满了人,所有人都在诗歌的激情和力量中颤抖、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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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牙塔内喧哗骚动,苏州城也不遑多让。
《语文报》、《作文通讯》等全国性少儿文学杂志涌现,杂志以学生为主全方面地开展文学活动,刊登作品、征文评奖、举办中学生文学夏令营等等。苏州市各中小学都有了文学社团,庄筱婷在老师的指导下在《作文通讯》上发了两篇文章,并用稿费给黄玲买了一条漂亮的金银丝围巾。
舞厅文化开始流行,城里突然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很多商业舞厅,棉纺厂附近就有三家,很多年轻职工一下班就匆匆换上衬衫、连衣裙和皮鞋,成群结队地买票入场,在朦胧的灯光和劲爆的音乐中旋转狂欢。
小院没有卷入这场流行,黄玲和流行绝缘,宋莹没时间没心情去跳舞,她忙着在家吼孩子。
镇院大神庄图南去读大学了,皮猴林栋哲翻天了。
正如庄超英所料,林栋哲对文学不敢兴趣,没有加入任何文学社,他淘得与众不同,淘得卓尔不群。
林栋哲先是得了苏州中学生魔方竞赛第三名——据比赛现场的人说,林栋哲十指翻飞,棉纺厂生产模范的手指都没他灵巧——成为了知名魔方高手,在林武峰和宋莹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又凭借一曲张国荣的《Monica》披荆斩棘,拿下了校际劲歌热舞大赛一等奖。
与之对应的是,林栋哲的成绩一路下滑。
林栋哲是初三毕业班学生,成绩至关重要。
林栋哲也大了,林武峰不好老打他了,只能靠宋莹独挑大梁,宋莹恨铁不成钢,声嘶力竭地吼了又吼,可收效甚微。
林栋哲的分数没提高,宋莹却已心力憔悴,她强烈地思念庄图南,一次吼完,宋莹情真意切地对丈夫说,“武峰,我好想图南啊。”
林武峰深有同感,“没人帮咱们镇着栋哲了。”
宋莹蔫蔫道,“走了个图南,来了个鹏飞,表兄弟俩长得还有点像,可……可差别也忒大了。”
林武峰更理解了,“鹏飞是好孩子,就是比栋哲还贪玩。”
宋莹道,“如果说栋哲是窜天猴,鹏飞就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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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玲对向鹏飞的到来适应良好。
庄桦林对大哥大嫂感激不尽,她除了每月按时汇款给生活费外,还硬塞了二百元钱给庄超英,以备不时之需。
庄桦林生活费给得不算少,但庄超英大概算了算,黄玲用在向鹏飞身上的只多不少——她对庄筱婷和向鹏飞一视同仁,每人每天一瓶鲜奶,课外书、辅导书经常买,东一点西一点加起来,花销不低。
黄玲对庄筱婷和向鹏飞在物质上尽可能平等,唯一的不同是,庄筱婷住庄图南原来的卧室,向鹏飞住庄筱婷原来的小隔间,她的理由很简单,女孩子更需要注重隐私。
庄超英一是感激妻子愿意接受向鹏飞,二是想到庄桦林从小到大都是住客厅、睡饭桌,她因此一直埋怨父母,毫无异议接受了黄玲对房间的安排。
庄超英依旧按月固定上交三分之一工资给父母。
庄图南基本生活费颇高——建筑系需要购买大量耗材,庄筱婷和向鹏飞的伙食费也不低——发育期主食蛋白质需求量大,庄超英心中有数,如果没有黄玲织毛衣的外快收入,一又三分之二的工资一定捉襟见肘,他几次狠心想要回自己的三分之一工资,但始终开不了口。
“破罐子破摔”的黄玲也不再去公婆家了,庄超英自己回父母家或带孩子们一同回去,她也不拦着,但向鹏飞不喜欢去姥爷姥姥家,庄筱婷更不愿,庄超英大部分时间只能一人去父母家。
一年前的冲突让夫妻俩都心有余悸,两人都决口不再提那场家庭冲突——这是夫妻俩不能提的话题、不能揭的伤口——在和爷爷奶奶的关系上,俩人就这么心照不宣地形成了一种“你别管我,我也不管你”的相处模式,
互不干扰,各自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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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莹想念庄图南,林栋哲也想。
元旦前,林栋哲听庄筱婷说黄玲要带她去上海看望哥哥,他立即跑到东厢房,苦苦哀求黄玲也带上他,“我还没去过上海,我想去上海,想去看图南哥,阿姨,你带上我好不好?”
林武峰宠儿子,林栋哲手头原本有不少零花钱,但他最近实在不像话,买了几本《破解魔方》之类的杂书,宋莹在忍无可忍之下没收了他所有的积蓄。
听说他想去看望庄图南,宋莹心生一计,“你期末考试考入班级前二十名,我就给你钱买车票。”
林栋哲哀求,“庄筱婷元旦就要去上海了,我想一起去,你先给我车票钱,我回来后一定好好学习,期末一定好好考试。”
宋莹自觉掐住了他的命脉,洋洋得意道,“我不反对你去看图南哥哥,你什么时候考好了,你什么时候有钱买车票了,你什么时候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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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栋哲向庄筱婷借钱,庄筱婷很犹豫,但还是听从了宋莹的吩咐不肯借,他又向向鹏飞借钱。
向鹏飞很仗义,“我妈是给了我一些钱,但我怕我乱花,交给筱婷保管了。”
林栋哲垂头丧气,“那没戏了,我怕是要等到寒假图南哥哥回家,才能见到他了。”
向鹏飞这才知道林栋哲借钱的目的,他问清楚后,不以为然道,“我可以不花钱坐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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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凌晨,向鹏飞带着林栋哲偷偷溜出小院。
林栋哲身上背了一只军用水壶、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他拍了拍书包,“我爸买的苹果,很好吃,我带几个给图南哥吃。”
向鹏飞边走边说他的门路,“钱叔叔,就是我第一次从贵州来苏州、在火车上照顾我的那位叔叔,他现在在汽车站开长途车。”
林栋哲感慨,“你都有社会上的朋友了,佩服,佩服。”
向鹏飞带林栋哲到了长途汽车站,找到向鹏飞口中的钱叔叔。钱叔叔知道他们想去上海后,把他们交给了另一位即将发车去上海的司机。
俩人跟着司机从司机通道上了大客车,他们没有走检票口,自然也就不需要买票了。
林栋哲喜出望外,“真的不用买票。”
司机笑笑,也不答话,径直坐上驾驶座。
向鹏飞带着他坐在了前门边的一个两人座上,“钱叔叔罩着我们,不用买票。”
司机开了车门,检票口的工作人员开始检票,手持票根的乘客们陆续上车。
长途客车晃晃悠悠地开出长途汽车站,往上海方向行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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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开到路边一家小饭店门前停下,司机吆喝着“休息半小时,想吃饭的人可以在这家吃饭,想上厕所的也可以上,吃饭的人上厕所免费,不吃饭的人上厕所收费。”
路边只有这么一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饭店,有些乘客自己带了水和吃的,也不下车,就在车上吃喝,另一些乘客下车问了问小饭店的饭菜价格,能接受的,就坐下吃了。
司机带着向鹏飞和林栋哲走进小饭店,找了张靠墙角的桌子坐下,老板看见司机,自动端出一木桶的米饭,一碗回锅肉和一大海碗西红柿鸡蛋汤放在桌上。
向鹏飞手脚麻利给从木桶里舀出三碗米饭,先递给司机一碗,再递给林栋哲一碗,司机拿起筷子,笑着叫俩人也快吃,“赶紧吃,赶紧吃,到上海还得有一会儿呢。”
司机吃完,去店门口抽烟了,向鹏飞和林栋哲这才有机会单独说几句话。
林栋哲对门口的司机努了努嘴,小声问,“你怎么找到这个门路的?”
向鹏飞道,“我上次来苏州,就是……就是大家都不肯留下我的那次……”
林栋哲对那次的风波记忆犹新,赶紧瞄了向鹏飞一眼。
向鹏飞若无其事道,“没事,那次我妈很伤心,我也有点伤心,当时有点怨大舅tຊ妈,不过现在不怨了,大舅妈对我很好,比周青舅妈对周青好得多。”
向鹏飞继续道,“那次,我妈带我离开苏州前,带我去和钱叔叔告别,钱叔叔说,我难得来一趟江苏,他正好要出车去无锡,他带我去无锡吃顿酱排骨,然后我和我妈就跟他的车去了无锡,看了太湖,吃了茶干和酱排骨。”
向鹏飞哈哈笑,“我现在长住苏州了,我星期六下午常去找钱叔叔,他不出车,我就在车队和他唠嗑,帮他洗车、打扫车厢,他出车,我就跟他的车出去耍,我跟车去了无锡、宜兴、溧阳……”
林栋哲羡慕,“我在苏州这么多年,都没去过这么多地方。”
羡慕之余,林栋哲不住叹服,“佩服,佩服,你居然在教导主任庄叔叔眼皮底下逃课。”
向鹏飞嘿嘿一笑,“大舅舅每周六下午去市党校政治学习,不在学校。”
向鹏飞道,“我一般只跟两小时以内的车,半天就能来回了,大舅舅发现不了。对了,去上海几个小时?三小时?”
邻桌的一位乘客道,“五个多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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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周日,宋莹睡到快中午才爬起来。
室内一片寂静,林栋哲不在家。
宋莹迷迷瞪瞪刷完牙洗完脸,发现桌上有张纸条,随手拿起来瞥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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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是文科生,庄图南理科基础却很扎实,建筑力学等课程对他来说不算很艰难,他最缺乏的是美术功底。
星期天,庄图南去了自习室里临摹静物,当他细心揣摩轮廓、明暗等基本要素时,班长李佳突然推开教室门,招了招手示意他出来说话。
李佳似乎跑了很久,气喘吁吁地对庄图南说,“可找到你了,你妈妈给辅导员打了个电话,让你赶紧去市长途汽车站接你弟弟。”
庄图南的思绪还在光影中,下意识回答,“我没有弟弟,只有一个妹妹。”
李佳回想了一下辅导员的转述,“你妈妈说,两个弟弟,一个姓林,一个姓向,她也不很清楚他们上了哪班车,他让你守在汽车站出口,看到弟弟们就带回学校,千万不能让他们和其他人走了。”
庄图南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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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武峰在乡镇企业干活,加班加点干到晚上10点才解决了技术问题。
太晚了,公交车早已停运,厂长派面包车把林武峰送回了家。
林武峰又累又困,在车上断断续续打了几个盹,醒醒睡睡、睡睡醒醒得更累了,他迷迷糊糊地进家,发现室内空无一人,宋莹不在,林栋哲也不在。
屋里的炉子也熄了,室内一片漆黑冰冷,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况,林武峰不由得一阵慌乱。
此时已近半夜,林武峰心慌意乱,他转身向外跑,想去庄家问问情况。
林武峰慌乱之下一个踉跄撞到了门上,东厢房里的黄玲听到动静,慌忙披上厚外套,跑到院中。
黄玲支支吾吾地道,“林工,你先别急,刚才图南打了电话过来,说栋哲现在在同济……,林工,你先别急,我慢慢和你说,超英和宋莹已经上了火车去上海了,栋哲和鹏飞现在正在图南宿舍里,他们很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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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傍晚,庄林家院门紧闭,隐隐传出呵斥声、嚎哭声。
天寒地冻,门窗紧闭,不利于邻居们围观刺探八卦,但利于关起门来打孩子,黄历运势云,“忌出行,宜打娃”。
庄林两家四个大人正挤在东厢房里聚众打孩子。
庄超英和黄玲不好教训外甥儿,宋莹自告奋勇,“我来,我在同济就想揍这两个小兔崽子了。”
庄超英第一反应是宋莹不该在孩子们面前爆粗口,但一抬眼看到素来精神利落的宋莹蓬头垢面、顶着两个大黑圆圈,再一想到外面治安这么乱,向鹏飞居然不止一次偷偷坐长途车到处跑,庄超英也怒向胆边生,抡起鸡毛掸喝问,“你偷偷溜出门,出去了几次?”
向鹏飞蔫头耷脑地回答,“四次。”
涉及到人身安全问题,黄玲着急上火了一整天了,她喝道,“超英,打!你不打我打!“
庄超英挥起鸡毛掸子,狠狠打在向鹏飞屁股上,打了四下。
黄玲觉得打得不够,一把抢过鸡毛掸,可她一贯温文尔雅,一时间居然不知道怎么打孩子。
君子动口不动手,黄玲开骂,“你都不认识对方居然就敢上对方的车,拉到山沟里卖了怎么办?我们怎么和你妈妈交代?你大舅舅昨天急得要死,和阿姨买了站台票混上车,在火车上站了一夜,他说他当时怕得要死,就怕你出事……”
宋莹精疲力竭,坐在椅子上骂都骂不出来。
林武峰默不作声,抄起扫帚一下下狠狠打到林栋哲屁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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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中午时,不止一位邻居看到宋莹披头散发向外冲,庄超英紧随其后一路小跑,黄玲跟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喊,“别急别急,咱们先打个电话。”
邻居们已经偷偷纳闷一天了,此时都竖起了八卦的耳朵。
张爷爷听了一会儿,“林栋哲又调皮了。”
吴建国努力辨认对门小院中传出的声响,遗憾地对张阿妹说,“以前大家没电视,林家打骂林栋哲、庄家出来劝架是小巷的传统节目。林栋哲好久没挨打了,突然又听到他挨打,真亲切。”
张阿妹也仔细听了听,“没声啊。”
吴建国很老练地解答,“中场休息,林工一会儿还要接着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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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武峰倒不是在中场休息中,有客人来了。
钱进——就是向鹏飞嘴里的钱叔叔——敲响了小院的门,他来赔礼道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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