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都没用,我要看。”她忽然意识到刚刚走来码头这边,他都与自己保持一小段距离,或许是避她闻到血腥味。因此更笃定他伤势严重。小美人难得坚持己见,固执得很,任赫尔曼怎么说都不动摇,不给看就小步追上前要自己掀开他的衣服看。赫尔曼不敢纵她现在胡闹,停了面上调笑,严肃呼止她的脚步:“迟迟,别靠近我。”桑迟停了下来,大颗大颗的泪珠却不听从地往地上砸。
这次菌主出口的声音不同他拟出的赫尔曼嗓音, 也非是之前用的阿德里安嗓音,而是如玉石相击般清越。
好听归好听,却不似人声, 而像古时东方奢侈以君子玉器作乐,寄风送入耳。
他从桑迟的惶惶态度察觉到自己有异,虽然不能见自身脸上和眼中的变化, 但一垂目,便看到方才摁住左眼的手指自指尖处寸寸侵染成墨。
菌主清楚自己不灭的特性,即便感受到生命力的流失也不放在心上,也不愿分出太多注意力在他暂时无法理解的异变上。
更重要的显然是对他生出畏惧心的桑迟。
他不觉得强留她在身边有什么不对,只以为自己的语气重了,向她迈出一步, 想要宽慰她的恐惧:“迟迟,别怕我,我……”
剩下准备说的话, 都被切进他脖颈的匕首打断。
攀其他住户的空调柜机终于回到11楼的赫尔曼自窗户翻入,毫不客气地用利器重击。
但这回匕首锋锐的刃面没能像之前那样一切到底斩首成功, 而是如重重敲在某种坚硬玉石上, 发出声脆响, 匕首卡在中部无法寸进。
他从手腕感受到反震力判断出这回菌主的脖子不是靠匕首能切断的了。
赫尔曼看了一眼菌主仿造得与自己相同的脸,低骂了一声,果断收起攻势,一把捞起小美人:“迟迟, 闭上眼。”
突兀听到这个要求,桑迟没懂其中含义。
不过她正因菌主发生的异变怀疑自己做错了事, 大脑一片空白,手足失措, 赫尔曼肯主导她行动,她下意识照办了。
风声与重物砸落的声音接连响在耳边。
等桑迟恢复思考能力,意识到赫尔曼是用多危险的办法带她离开高楼,他们已经下到3层了。
她没忍住睁开眼往下看。
从3层高度往下看,并不惊心动魄,但如果从这里不小心摔落还是会摔折腿。
桑迟想象到在更高的高度意外跌落可能出现的场面,身体僵得一动不动,抵在他胸口前的小手紧张地攥紧了他外衣的布料。
赫尔曼借空调外机当落脚点下跳的动作一顿,知道她是反应过来了。
小腿与大腿一并发力起落两次,纵身踩实地面,他把腿软的小美人放下,似笑非笑地说:“还好迟迟反应慢,要不然我在高处分神到你身上,一旦没踩稳就万劫不复了。”
他被菌主意想不到的手段算计,中了套,对方还变出他的脸去接触桑迟,他心情过差,说这话是故意吓她。
毕竟这里楼外的空调外机是菌丝模拟出来的,与整栋楼浑然一体,比攀岩借力的山石更不易崩裂,以他的能力上下,风险有限得很。
冒险上楼时他就测试过了,否则不会大胆到带她这么下楼。
然而当桑迟当真开始掉眼泪,他心中又泛起悔意。
只是身处的环境容不得他慢慢想怎么弥补。
被打散过两回的邪信徒们零碎地卷土重来,没多大威胁,但确实烦人。
赫尔曼正要拔出归于刀鞘中的匕首迎击,动作却卡了一下。
使力拔出一看,磨砺锋锐的金属刃面已经满布黑雾般的玉石晶体,且还有继续往刀柄处生长的趋势。
赫尔曼直觉不能接触晶体,毫不犹豫弃置这段时间惯用的武器,另外取用小腿侧绑缚的另一把备用匕首。
接触到地面菌丝的黑玉仿佛找到更合宜的生长地,生长速度变快很多,在赫尔曼轻松解决掉敌人的片刻间,就迅速在地面蔓延开一片。
被黑玉覆盖的菌丝则变得灰暗枯败。
桑迟愣愣看着,想起菌主在墨玉出现眼瞳后,连脸上都裂出裂纹,猛然仰首望向11层。
可是隔得太远,她不可能看清他有没有在窗边向下望她。
她止不住地想,菌主不会感到疼,那么痛苦呢?
既然非人的怪物渴望爱,那由爱而生的忧、怖、痴、悲,他怎么可能逃过。
她对待他是不是太残酷了?
在黑玉将要蔓延到她身下之前,自战斗中解脱的赫尔曼抱起她,有些火气地说:“发什么呆!这鬼东西碰到你不知道有什么后果,你怎么躲都不知道躲。”
“对、对不起……”
桑迟泪盈盈地怯懦承认错误,挂在颤颤长睫上的泪珠滑落,倒如一桶冰水浇在赫尔曼的怒火上,浇熄了。
他以食指指节重重顶在自己的太阳穴,疑心自己现在性情易怒是因为神经绷得太紧还是受体内菌丝的影响,努力平和语气,问:“迟迟在想什么?”
小美人不确定自己向赫尔曼透露无限世界的事会不会引发又一次可怕的变化。
所以犹豫地隐去前因,只含糊说这些像是对菌主有害的黑玉可能是她造成的。
“他对我其实很好,我却害了他,我……”
说到后面,她根本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愧疚又茫然的复杂心情,垂泪又说了几声“对不起”。
不止是对异变了的菌主道歉,也是对辛苦救下她还要听她诉苦的赫尔曼道歉。
“好了,我听懂了。”
赫尔曼没追究她做了什么,或者说觉得她无论做什么都合情合理。
他无奈道:“怎么这么笨,明明是他先将你强行带入这个诡异的世界的,他对你是好理所应当,有什么后果都该由他自己承担。”
抬手不太温柔地拭去她的泪水,赫尔曼在心中无声叹息一声:“我也一样,不需要你的道歉,我自己决定救你,就算失败了死在这儿,也只能怪我无能,和你没关系。”
他们一群坏种,为漂亮可人的小妻子争得你死我活,是他们的事。
输家可以不甘,可以怨恨仇视赢家,却不该无辜的桑迟担心理负担。
之所以向她算账,多数时候都是借吃醋之名为自己多讨几分好处。
想到最会耍心计玩这种手段的人,赫尔曼仔细叮嘱道:“约书亚来救你的时候,你一定不能说类似对不起他的话,道谢一声足够了,否则他一定会利用你的心理把你拿捏死。”
桑迟被他这一番话教得头脑晕乎,虽然没法认可地点头,但要她反驳也想不出错处。
总归这下把注意力都放在想他说的对不对上,顾不上哭了。
赫尔曼便一边说话,一边带桑迟远离黑玉存在的地带。
其实他还有未尽之言。
他觉得黑玉的出现对菌主来说未必全然有害无益,自己先前一刀没能斩首菌主就是因为黑玉,说不定这是付出一定代价的强化。
尤其是对于他来说,黑玉能废掉他的武器,是在强行削弱他的战斗力。
希望约书亚能快点打通通道,要不然等备用的武器都被废就麻烦了。
差不多一天过去,黑玉盘踞了半个城市,暂停扩张。
赫尔曼与桑迟一路应付了几次邪信徒傀儡骚扰,退到了码头仓库边。
路程的三分之二都是桑迟自己走的。
她好歹吃饱睡足了,自认现在的体能总该与几乎没有歇过也不进食水的赫尔曼持平,不能一味当拖累。
因此就算走得小腿酸胀到刺痛的地步,也装作若无其事。
这回赫尔曼也没有坚持要抱或者背她。
到了该是地面近黄昏的时间,菌主来到了他们面前。
给桑迟送食物和水。
这回他没用赫尔曼残破的面容,换回了之前阿德里安的脸。
及地的银发披散如瀑,细看却能发现光泽不如从前,透露出他被新生的黑玉夺去不少生命力。
好在除去完全玉化的左眼和左臂,散布他身体其他地方的黑玉都如同华美的装饰。
配合上他由菌丝构成的雪白肌肤,呈现出冰冷的非人美感。
菌主应该尝试碾碎过从左眼眶溢出的黑玉。
左脸脸颊上零碎的晶体粉末没完全清理干净,亮晶晶的,像是特意画出的漂亮妆容。
“知道不用我的脸了啊。”赫尔曼记恨他试图变成自己欺骗桑迟,嘲讽出声。
“你的脸吓到她了。”
菌主的声音没能恢复如初,目光扫过他,短暂停顿在他的右肩,回答了他,却不欲说太多。
赫尔曼被他老实回答的一句话堵得沉默。
虽然转瞬便明白真正吓到桑迟的应该是菌主脸上突然出现的黑玉和裂痕,但还是止不住觉得膈应,怕小美人因菌主的捣鬼对自己的脸留下心理阴影。
不过真有心理阴影的话,作为双生子的约书亚也逃不过吧。
想到约书亚不虽然在这儿但是也受牵累,赫尔曼心情恢复了一些。
“你……”桑迟注视着菌主身上生出的黑玉晶体,想要说话,不过顾及赫尔曼的心情,还是以眼神问他介不介意自己交流。
赫尔曼瞥了眼堆成小山般的食物和水,清楚目前双方都无法奈何对面,至少在小美人的进食时间该中场歇战。
因而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双臂环胸侧过脸,无意阻止她和菌主说话。
桑迟松了口气,向菌主问:“你的状况还好吧?”
只是得到一句简单的关心,菌主便仿佛重焕生机,忙不迭回答:“没事,我已经能维持住菌丝和黑玉的平衡了,它们或许是属于我本源的一部分,只是我忘记了他们的来由和用途。”
他的思绪庞杂混沌,信息都储藏其中不曾分类整理,想要翻找出相关本源的久远记忆,很难也很花时间,基本等同遗忘。
不过桑迟不喜欢黑玉的话,他会找出将它们重新转化为菌丝的办法。
如果转化不了,不如干脆放弃被汲取的生命力,把黑玉统统碾碎,埋入更深的地里好了。
反正他会恢复,只是需要时间罢了。
这些都是琐碎小事,最重要的是留住妻子。
桑迟的话带给他极深的危机感,明明与他的认知冲突,可他本能地偏信桑迟的话,以至于陷入短暂的混乱,失控地为了永远留住她,动了干脆同化她的危险心思。
好在诞生的黑玉如同放血疗法,让他流失生命力的同时,疯狂的想法也一并流失。
又有赫尔曼打断他靠近她,黑玉没有污染她,事情没有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这么算的话,他好像亏欠了赫尔曼。
他向来不喜欢亏欠,于是向赫尔曼点头道:“你自己取用食水好好休息,今晚我不打扰。”
“真的,你这么好心?”赫尔曼一扬眉,不太相信,“那不如好心到底,把我和迟迟一起送回地面。”
“不行。”菌主不容商量地拒绝了,“让一晚给你,是看你的时间所剩不多,而我和她还有无尽的时间。”
他许诺一晚不打扰,深深看过桑迟一眼后,身形果然消失在没有玉化的菌毯上。
“时间所剩不多是什么意思?”桑迟没听懂他们在打什么谜语,隐隐悟到其中不祥的意味,上前欲仔细看赫尔曼的情况,“你怎么了吗?”
“他危言耸听吓你呢。”赫尔曼笑了笑,脚下却随桑迟靠近而远了几步,“好好吃你的喝你的然后歇歇,走这一整天,不饿不渴不累吗?”
“我不要。”桑迟杏眸睁圆,拆穿他的谎言,“你在骗我,要不然为什么躲我。”
是受了什么伤吗?
可他手臂被他自己割出深深伤口时都丝毫不以为意,她没见他在应付邪教徒时有被纠缠重伤到啊。
赫尔曼没接她的话,只摇头:“迟迟,听话,我没事。”
“我不信,你让我检查。”
“怎么检查,我脱衣服给你看吗,迟迟还想看我脱衣服?”
“你说什么都没用,我要看。”
她忽然意识到刚刚走来码头这边,他都与自己保持一小段距离,或许是避她闻到血腥味。
因此更笃定他伤势严重。
小美人难得坚持己见,固执得很,任赫尔曼怎么说都不动摇,不给看就小步追上前要自己掀开他的衣服看。
赫尔曼不敢纵她现在胡闹,停了面上调笑,严肃呼止她的脚步:“迟迟,别靠近我。”
桑迟停了下来,大颗大颗的泪珠却不听从地往地上砸。
不能眼看她掉眼泪不管,他无可奈何地松了口:“给你看,但是只能看,不准过来碰。”
答应下来了,他便不顾和衣服长得粘到一起的伤口,把外衣脱下的同时撕开血痂。
里面穿的黑色衬衫,赫尔曼原本是随性不扣最上面两个扣子的,不知何时开始扣上了。
解开扣子,他随意把脱下的外衣和衬衫都挽在手臂,嘴里开了个轻松的玩笑:“这下给你看光了,迟迟不得负责吗?”
桑迟无心去看他劲瘦干练、肌理分明的腰腹或是大大小小的疤痕,目光完全被他左肩蔓延至左胸心口的大块黑玉吸引。
伴随他的心跳,黑玉仿佛也活过来地跳动着。
黑玉的活跃显然需要以赫尔曼的生命为养分,就算他自己不愿意不说,浅淡不少的唇色也透露了秘密。
之前桑迟以为他是因为失血和疲累的缘故,现在才知道有更深的原因。
“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接触黑玉了?”
“打起来的时候不留心叫个手臂玉化了的傀儡碰到了。”
赫尔曼估计以菌主思维简单且连自身黑玉都解决不了的情况,不太可能是故意埋伏玉化的傀儡偷袭他。
多半是那个傀儡感染黑玉后,碰巧在一众攻击中击中了他。
归咎起来,只能怪他身手不利索兼倒霉。
“好了,迟迟别哭了,不给你看哭,给你看也哭,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当下无法抱着她哄,赫尔曼没有其他好办法,头疼地给她画饼:“那个怪物异变出黑玉没怎么样,我未必会有事,你看我身体里植种了菌丝不是也没有受控?好不容易这一夜不会被打扰了,说不定我今夜睡过,补充过精力,明早就都好了。”
“真的吗?”桑迟轻咬住下唇,勉强忍了泪,去给他挑拣来肉脯、夹肉松的面包和盐汽水,“那你吃完这些,好好休息。”
赫尔曼怕桑迟这个笨蛋靠近了自己,会一个冲动试试碰黑玉,所以没允她亲自把东西送到他手上,而是叫她放下后他去拿。
桑迟按他说的照做,然后道:“今晚我给你守夜。”
“你守夜?”赫尔曼哭笑不得,“不用了,你能守什么夜,白白一夜不睡,伤身体。”
如果菌主不守诺,派傀儡来袭,根本不是她能对付的。
“我守你今夜好好睡觉。”小美人认真说,“一定要好好睡,我会看着。”
原来是要看管他睡。
赫尔曼头一次被人管束睡眠,感到新奇的同时,还有一股暖流滋润心田,心跳时的闷痛感都减弱:“随迟迟愿意吧,不过得先约好,你绝对不许碰黑玉。”
拿出强硬态度令她放弃守夜,辜负她一片心意。
幸而从来健康作息,没有熬过夜的小美人应该坚持不了整夜不睡,等她困倦就知道睡了。
然而过夜时赫尔曼一共醒来三回,两回都见她睁着眼满面担忧地看着自己,轻声问“睡得不舒服吗”。
第三回该是凌晨人最困时,他没有着急睁开眼,装作仍然睡熟虚眯眼看她。
就看到小美人困倦得承不住小脑袋的重量一下下点头,意识彻底涣散前,她忽然昂首看向他的方向。
茫然的眼中映入他睡熟的模样,她像是满意了。
为了驱散纠缠自己的睡意,她用右手重重去握左手手腕至手肘一段,把整段白皙的小臂握出大片绯红的色彩。
倒是用了些不能算聪明的小心机,不会留下无法消退的痕迹。
如果他没有亲见她的做法,明日晨起时大约半点猜不到她是如何整晚克服睡意的。
他没有再强逼自己醒第四次,默默想,虽然睡一夜就能把黑玉感染睡好是他画的饼,他也不畏死,但看她满心期待自己能借睡眠康复的可怜小模样,现在是真的希望能好起来了。
可惜古怪的黑玉感染并不像一般的病症或伤势。
连不同于人类,可称为邪神的菌主都只能阻止黑玉扩散,赫尔曼不可能靠身体素质强顶治愈。
醒来时起身稍一动作,他便明白黑玉大概已经覆盖到肋下了。
他准备措辞说服桑迟不要多看一次,避免她知道。
可刚开口,便因为连肺腑都渗透进玉质,抑不住掩口咳嗽了几声。
他觉得有些尴尬,若无其事要把手藏起。
“你不让我碰,就让我看。”桑迟凶凶地要求他摊开手掌。
赫尔曼没想到她熬了一夜竟然比从前还要敏锐,沉默给她看了掌中黑色的玉屑。
“这不是根本没好,还恶化了吗。”桑迟格外难过,重重咬过唇,说,“是我的错,我会负责,如果你好不了,我就不离开这个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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